【于禁/江离】盈盈一水间(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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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时间:2023-08-26 09:15:08
吴中有句谚语:“邋遢冬至干净年”,是说残冬腊月的一个天气规律。如果冬至前后遭遇雨雪,遍地泥泞,那么除夕那天就会放晴。反之,冬至是个大晴天,除夕就往往是雨雪载途。
我盘算着今年的情况,早早地备下了雨具和雪帽,省得到了年下手忙脚乱。万一于将军有兴致,要出门走走呢。看得出,他的计划性极强,但也免不了心血来潮。
于将军却说,趁着天寒,在房间里多读点书也是好的。
(资料图)
他已经是个日暮途穷的老人了,上下求索,寻一条出路。就我听到的说法,如果于将军当初有必死的决心,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。
可是,他既然对这红尘生了贪爱之心,临危处难,又怎么肯掉臂赴死。
怀揣各种思绪,我默默做着日常的活计。魏主既已登极,至尊随即称藩,边境线上倒是难得地宁静了下来。说句不敬的,我们这位至尊,名为三吴之主,其实更有昔年越王勾践的风采,能屈能伸。
勾践灭吴之后,北上迁都琅琊,将百越的习俗带到齐鲁。又过了许多年,越国使臣诸发出使魏国,手持一枝梅花进入大梁,作为国礼。暗香浮动,至今令人神往。
古今多少事,都付川流浪底。一转眼,已是黄初元年的最后一天了。果不其然,朝食过后就阴云密布,不见天光,像是要下雪。
我去准备了画有神荼郁垒的桃木牌,挂到门上,又系了一根苇索,以此辟邪。北风在外面嘶吼,试图夺走人们赖以栖身的暖意。
于将军写完字,见我依旧忙碌,袖了手,闲闲问道:
“今晚是除夕,你不回家去吗?”
我早知他会有这一问,躬身答道:
“父母膝下还有别的兄弟姊妹尽孝,小人留下陪将军守岁。”
于将军眸光闪烁,语气和蔼了几分:
“阿离,你多大了?”
“十五,过了年就十六了。”
其实,我还有一个想法。服侍于将军这么久,值此辞旧迎新之际,我希望能获得这位长辈的祝福。
“我?”
他的神情渐渐僵硬,摇着头走开了:
“我是个不祥之人,连自己的部众都保不住啊。”
建安二十四年秋八月,大雨弥旬,汉水暴涨,三万魏军俱没。他们被关羽尽数俘虏,押去江陵,没过多久,又并入了我东吴的帐下。
也难怪上自虞都尉,下至杜衡,都敢对于将军恶语相加。他是实实在在的一无所有了。
我不知道于将军去年除夕是怎么过的。但是这个年,我想让他暂时忘忧。于是又紧赶着,向他汇报晚上的菜单:
“厨下已备了椒柏酒和春盘。主食是现擀的馄饨。冬天特制的爊鸡,如今正好切盘。还有一道蒸鱼,寓意‘年年有余’……”
“辛苦你了。”
雪在黄昏时如约而至。我急忙招呼于将军去檐下看。他大约是没在江南见过雪,一脸新奇。我看那片片莹洁,花色皆是五出、六出,笑向于将军:
“六出冰花滚似绵,这是个好兆头呢!”
他终于莞尔:
“是啊,瑞雪兆丰年。”
说好要陪他守岁,结果先犯困的还是我。第二天,被外面的爆竹声闹醒,才发现于将军秉烛待旦,一夜未眠。
正月初一,至尊是定要大会群臣的。魏国那个皇帝想来也是一样。北方的朝堂上,可还给于将军留了位置?
我不敢再多想了,一骨碌爬起来,向他问好。
既入了新年,最让人期盼的就是十五的灯会。那一夜没有宵禁,士民可以踏月观灯,玩赏至天明。
我把这个选择跟于将军说了。他只是怕出去引人注目。
“小人已备下了斗篷,将军穿上,不会太显眼的。再让马车跟着,若有不便,就回去。”
诗人们不也说吗: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?
大约是不想让我失望,于将军答应了这个邀请。那一夜天公作美,月色好极了。衬着万盏灯烛,蜿蜒的光影,好一个琉璃世界。
徐夫人身边的姑娘们也出来了,挤在花灯下,欢呼雀跃。想当初,我等少不更事,哄了于将军去湖上坐船,那时的歌声与笑脸,恍如隔世。
自从上元过后,于将军就一天比一天忧郁。我只道是他思乡,一年来已将这个模样儿看惯,并没深想。
那天是正月廿三。阿父从邓尉办差归来,捎回了一大捧白梅。我便挑了一枝最好的,去给于将军插瓶。他正在忙着写什么东西,被这香气一警,才回过神来。我见他轻轻蹙眉,也不说好看,只低声叫道:“阿离。”
“在。”
“有件事须你帮忙。”
他说得如此郑重。我心下咯噔一声,“将军尽管吩咐。”
他却抿了唇,似乎在斟酌措辞。我益发觉得非同小可。正寻思间,已听他道:
“今天是魏国先王——武皇帝的讳日。”
我“啊”了一声。老实说,此事跟我毫无瓜葛,对于东吴的大部分人,亦是无关。于他,却是血肉相连。
我听着于将军的意思,是他心丧已久,值此周年,想要祭一祭。这可不是能随便答应的。老人们常说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”,得多大的排场呢。
“将军,”我为难道,“这里是吴县。”
他仿佛受到了震动。
“何况,大正月里……”
他眼中的光一下子就熄灭了。
室内顿时安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见。我也不敢再伤他,只默默祷告,他打消了这念头才好。
于将军怔怔地盯着白梅,好一会儿,终是再度开了口:
“还记得旧年三月,我吐了口血,累得你被徐夫人罚了。”
他忽然提起这桩事,我不知道该怎么说。
“……这实在怪不得你。原是去年春天,我乍闻噩耗,一口鲜血再也止不住。这才被吴侯送来此地。”
原来是这样。
我耳边一片嗡鸣,心中亦无数马蹄践踏。恍惚间,只觉于将军一身清隽,就化作了那白梅,孤零零地倚在瓶中。
“我知道你担着万千干系,本不该作此奢望。只是,如果能,我还是想……”
他说到最后,已带了酸楚的鼻音。
我素来见不得凄凄惨惨,赶紧劝他:“将军不必如此。容小人想个法子……”
他微微睁大了眼。
花园中,众芳摇落,唯有从太湖边移来的几株红梅,风神宛转,顶着一脸冻痕地开。
我蹲在山石边,对着火盆,一张一张地化着纸。炭气熏得人有些呛,忍住了不咳出声。就这样,还是招来了人:
“——好大胆!”
我立刻转身行礼。
徐夫人甩开一众侍婢,疾步走上前,望着地下的明火,咬牙切齿:
“小棺材,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?!”
一只雀儿被火光惊着,“啾”的一声,从头顶掠了过去。
我镇定自若地说:
“禀夫人,小人烧的,是于将军写坏了的字纸。”
徐夫人一愣。贴身侍婢随即折了树枝,拨开炭灰查点。
我并没有撒谎。
于将军确实以书法度日。他这一年来练的字,我都仔细收着。《孙子兵法》十三篇,《尉缭子》二十九篇,《六韬》六卷六十一篇……字字看来皆是血。
私祭是犯法的,我必须以此作掩护。
徐夫人听了汇报,语气一缓,仍是责备:
“既是废纸,在屋里烧便罢了,为何弄到外面来?”
“是小人的错。再不敢了。”
我恭敬地保持着跪姿,心里头却敞亮起来。
回到堂上时,于将军依然向隅独坐。我悄悄绕到他身侧,只见泪痕未干。我便向他交令:“将军的心愿,小人已经办到了。”
他的眼睫毛像刀子似的抖了一下,长吁一口气,拱手为礼,举臂至肩,竟是要向我作揖。
“将军不可!”
我失声叫道,赶在他之前,一个头先磕到地。而那熟悉的声音里,出现了我不熟悉的颤栗:
“……多谢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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